东都永安十三年春，龙虎山漫野的桃花开了又谢。
作为“永掌天下道教事”的道家圣地，龙虎山在江湖的地位已然煊赫到了极点，想要再进一步，只能掀翻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武当山。
燕雀不知鸿鹄志，鸿鹄亦不知燕雀嬉戏屋檐之乐。
当代的龙虎山掌门，见了皇帝也无需屈膝的徐山槐，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。
这个面冷心热的老好人只想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，把祖宗留下的基业传承下去，好让自己在闭眼之后，有颜面去见龙虎山的列祖列宗。
可是故事真有那么简单吗？
龙虎山主峰，养心池莲花无数。
天门山，问道台，万众期待的论道大会在此地拉开了帷幕。
“道常无名、朴。虽小，天下莫能臣。侯王若能守之，万物将自宾。天地相合，以降甘露，民莫之令而自均。”
万千观众的瞩目之下，一个眉宇中藏着淡淡傲气，嘴唇稍显削薄的男子毫不怯场，引经据典，侃侃而谈。
他的周围，席地而坐着十几个来自不同门派的青年才俊。他们要在此地畅所欲言，交流心得感悟，促进各大门派共同进步。
这便是论道大会的第一部分，坐而论道。
今年的坐而论道，出了点小状况。
在徐山槐生无可恋的视线中，一个身姿挺拔如松，气质平和如梧桐的年轻人站起身来，一丝不苟地向着刚才发言的傲气男子行了一礼。
“先生大才，松青梧自愧不如。”
这可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了，围观的各门派弟子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阵阵哄笑。
“出现了，自愧不如怪。”
“lei了lei了，那个男人他lei了！”
“你菜的像个大师三百点！”
徐山槐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下。
年岁渐大，养气功夫极佳，龙虎山掌门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了如此汹涌的愤怒情绪了——
针对自己倒霉的首席弟子，松青梧的怒火。
能在问道台畅所欲言的，都是各个门派最优秀的年轻弟子。
他们的水平有高有低，但毕竟各有各的感悟。
既然是感悟，那么适合就好，不谈高下。再者说论道论道，重在一个论字，哪能简单地分成是非黑白。
松青梧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。
别人论道的时候，他听得如痴如醉，可一旦轮到他发言，他便会像刚才那样，敬个礼，握握手，非常认真地说上一句：你们各个都是人才，说话又好听，我超喜欢和你们一起玩耍的。
受了松青梧一礼的傲气男子挑起了半边眉毛。
“龙虎山难道无人了吗？竟然派你来跟我论道，我甚至怀疑你没有上过学堂。”
“龙虎山人才济济，论道大会本来是轮不上我的。可是掌门心疼我，想让我长长见识，就批准我来学习各位先生的风采。”
松青梧下意识回答道：
“让先生说对了，我确实没有上过学堂，是小师叔教我认字。虽然青梧愚笨，但是青梧认为小师叔不比江南任何一个才子差。”
“小师叔？”
傲气男子皱了皱眉，龙虎山的几位长老都是早已成名的人物，在江湖上有头有脸，这个小师叔又是从哪蹦出来的？
“令师叔今年贵庚？”
“还未弱冠。”
“那么年轻？想必又是一位天赋傲人的少年英才，修为精深，道法通玄。”
“这....”
松青梧犹豫了一下，眼神躲闪道：“....小师叔手有缚鸡之力。
这话其实有水分，在龙虎山待久的老人都看到过，身上沾着鸡毛的小师叔手拿着菜刀，追着老母鸡满山跑的滑稽画面。
“哈！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？堂堂龙虎山的师叔，怎么会是文弱书生！”
傲气男子气极反笑。
“若是不方便告诉外人，直说便是，何必用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诓我？”
松青梧一怔。
他有心解释，却发现傲气男子已然拂袖而坐，对着自己怒目而视，显然是说什么也不会再信了。
“人果然是不能说谎。”
松青梧怅然地叹了口气，搓了搓手掌，喃喃自语道：“小师叔啊小师叔，青梧可是被你害惨了.....”
......
台上唇枪舌剑，台下明嘲暗讽。
问道台视野最佳的高台之上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收回了视线，笑的嘴都咧到了下巴根，幸灾乐祸道：
“徐真人教了一个好徒弟，知之为知之，不知为不知，真乃诚诚君子。”
真不想要这种丢人的弟子啊。
并不如面上那么平静的徐山槐在心中叹了口气，恨不得把松青梧种在后山当松树，往台上栓条狗都会汪汪叫两声。
这种话当然是不能说的，徐山槐尽可能展现出身为掌门的云淡风轻气质：“青梧这孩子我知道，嘴巴虽然笨一点，但是做人做事都深得我心。”
“徐真人不愧是徐真人，话语直指人心，境界不知比我们这种凡夫俗子高到哪去了。”
双手揣在长袖之中，另一个笑眯眯的老者望着场下侃侃而谈的弟子，用看似是斥责实则是炫耀的口气说道：
“不像我家那个臭小子，说了两句狗屁不通的感悟，就敢当人先生了。该打。”
“劣徒也是一样，不懂谦虚——龙虎山的大弟子都行礼了，竟然还敢坐的端端正正的，回去以后要罚他扫一个月山门。”
“扫山门？应该登门道歉。唔......不懂礼数的人有点多。那这样，我们几个老头子先约个日程表，一个个来，到了月底也该弄完了。”
一时间，几个老头竟然睁着贬低起自己的弟子来，恨不得把他们说的一文不值。但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，他们是在存心恶心徐山槐。
徐山槐索性闭上了眼睛，眼不见心不烦。
时代不同了，已经不是拳头大就能横着走的时代了。
如今的江湖，虽然不能说风平浪静，但也少有你死我活的恩怨。
再者说，别看这几个老头现在口吐芬芳，实际上都是他的朋友，还真能撸起袖子跟他们打一架不成？
徐山槐只能自我安慰，坐而论道是论道大会的开胃菜，重头戏还在后头，以武证道的时候，松青梧要打的你们的乖徒儿亲妈都认不出来。
但是在此时此刻，徐山槐的磨难远远没有结束。
“先生文曲星下凡，青梧佩服。”
徐山槐端起了茶杯。
“先生之才，世不二出。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。”
徐山槐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。
“哎呀！这世上除了小师叔以外，竟然还有生而知之者？！”
徐山槐端着茶盏的手正在微微颤抖。
“秀儿，是你吗？我要用青龙偃月刀给你削苹果！”
啪！
青瓷茶盏坠落在地，杯中的茶水却一滴未洒，诡异的凝成团状，漂浮在半空之中，这是真材实料的仙人手段。
“不好意思，手滑。”徐山槐面无表情道。
“手滑？”
再玄妙的手段也不能让这几个老头心惧，一个胖老头接过话来，拍了拍自己弥勒佛般的大肚子，落井下石。
“哎呀呀，徐真人手下虽然有位诚诚君子，但是没有个能端茶送水的使唤下人。如果徐真人不嫌弃的话，嗯，我家那小子就是这块材料。”
“老唐，你就别取笑我了，我家的那小子都快把我的老脸丢尽了。”
徐山槐嘴角抽动了两下，对着胖老头拱了拱手，苦笑道：“诸位稍坐，容我再去取只杯子。”
刚刚走下高台，徐山槐便一秒变脸。
他随手招来一个龙虎山弟子，脸上挂了一层寒霜，寒声道：“把林师弟叫来。”
“是，掌门！”
弟子下意识便应下了徐山槐的命令，但是下一刻，他便神情犹豫道：
“...可是掌门，小师叔他两个月前就闭关了，说是除非天塌了，谁都不能打扰他。”
“闭关？”
情绪一直很克制的徐山槐冷笑一声。
“告诉林清思，赢了论道大会，我便准他下山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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